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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语音一刀切,等于抽空了诗词一半的生命

叶嘉莹 给孩子 2022-09-14

这两天,一篇名为《注意!这些字词的拼音被改了》的文章在社交平台上收割了无数流量。

为什么要改读音?这个名为“普通话水平测试”公号给出的理由有点莫名:因为大家经常读错,所以要改!(和中国式过马路逻辑简直如出一辙……)


然而,在一些人正纷纷批判文化政策简单粗暴一刀切的时候,剧情就反转了,权威人士表示:“这是条‘假新闻’!”据了解,这篇热搜文章中的大部分内容其实来自国家语委2016年6月6日发布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征求意见稿》,而这个《征求意见稿》至今尚未正式发布。


但是,最让小编呵呵的是,遍找各个版本的语文教材,《回乡偶书》、《枫桥夜泊》里的注音一直都是衰(shuāi)、斜(xié)呀,真不知“普通话测试”君说的改动是从哪儿来的呢?


事实上,衰(cuī)、斜(x等音并非古音,而是诗歌等韵文为了押韵和上口而临时改读的字音,前人称为“叶(xié)韵”。(“一骑红尘妃子笑”里的“骑”读jì是有别意作用,应另当别论。)


那为什么会出现叶韵呢?这是因为在中国悠久的历史中,诗词中很多字现在的读音,和它在古时候的声音已经不完全一样了。现代官话的特征之一是古汉语中的入声消失(入声字是指在字尾有/p̚/、/t ̚/、/k ̚/ 的收尾,现在的“普通话”已没有这个发音),一部分原属仄声的入声字被派进平声,所以,如果用现在的普通话发音来读古诗词,有些诗词的格律便不对了。


很多读者都注意到了,叶嘉莹先生在吟诵古诗词的时候,对于普通话里已经不再合乎声律的读音,都使用了叶韵。她认为,诗词的一半生命都在韵律里,破坏了声律,就会破坏了整首诗的美感特质,就等于抽空了诗歌一半的生命。



 ▎叶嘉莹先生

古典诗词大家、

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


(以下文字据叶先生答读者问音频整理)


最近我出版了一本书,叫《给孩子的古诗词》,出版方也录了像,录像的时候我有讲解,也有读诵。最近有读者提了问题,说:“汉语之所以伟大,主要在于书写方式的统一,而不在于读音如何,一味强调读音的重要性是否舍本求末?”

“汉语之所以伟大,主要在于书写的方式的统一”,就是我们现在看古人的书法,还可以认识。所以,大部分人虽然赞同我对古诗吟诵读念的推广,但是一些读者就觉得,为什么我们要读出那么奇怪的、跟我们讲话不一样的声音,把一些字不按照普通话的声音来读呢?

活字文化策划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


这其实是一个很基本也很重要的问题。我实在要说,中国的诗词从南北朝以来,我们形成了一个格律,比如说绝句或者律诗: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它有一个声调之美,而这个声调里边的有一些字,在中国古代是入声字。入声字广东现在还保留了一些,比如说我姓“叶”,广东人念yip,加了一个短促的闭口音,是一个入声的字。那我们中国的古人是有这个入声的音。

他们以为我读的是古音,其实我读的不是古音。我只是作为一个北京人,在没有入声声调的情况下,当我读有平仄入声的格律诗的时候,我要尽量把它读得合乎格律。


减去声调,

等于抽空了诗歌一半的生命


我们简单地举两个例子来看:

杜甫有一首诗叫《春夜喜雨》。春天的夜晚我们很欢喜,因为下了雨了。我们说“春雨贵如油”,所以春雨是很贵重的。

《春夜细雨》

杜 甫


好雨知时节(jiè),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shì)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说“好雨知时节(jiè)”,不能念“好雨知时节(jié)”,平仄就不对了,这个“节”字是一个入声字。我现在读的不是古音,我只是作为一个北京人,要把有入声的古诗的声调读出来。

“当春乃发()生”,“发”是入声字。我读的不是古音,我是作为北京人,尽量把它读成短促的仄声字。

“随风潜入夜”,随着春天的和暖的风轻轻悄悄地在夜晚降下来了。“润物细无声”,它滋润了万物,使万物萌发生长,但是它是那样地安静,不知不觉地就滋润了万物。

“野径云俱黑(hè)”。“径”是指小路,在山野之间,人行的小路上。“野径”,山野的路径,“黑”不读“黑(hēi)”,读“hè”,是个入声字。

“火独(dù)明”,江水中捕鱼的船,这时候灯还亮着,因为有的鱼晚上出来,别处都黑暗了,只有江船上的火它独独还是亮的,“独”是入声字。

“晓看红湿(shì)处”,明天破晓,你看一看,那个雨滴在红色的花朵上,“湿”是带着滋润的雨点,“湿”我们普通话读“shī”,但这里是入声字,所以我读“shì”。

“花重锦官城”,杜甫在四川,四川是锦城、锦官城,说四川有一条江叫锦江,说锦江的水只要你把锦缎在里边一洗,它的颜色就越加鲜丽了。


叶嘉莹先生

这首诗你如果不按照平仄念,就不好听。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他是按照平仄的声音写的,念出平仄声,才能把这首诗的美感传达出来。一首完整的诗,它有字形、字音、字意三方面的美,你不能把它(任)一种美感的特质去除。

我们再举一个例证,有一首小词,传说是李白写的,这个词的牌调叫《忆秦娥》。你要知道,诗是有题目的,比如刚才的诗叫《春夜细雨》,但是词的“忆秦娥”并不是题目,词是牌调,它是一个曲调的名字。所谓词,是歌词,是给一个音乐的曲调填上歌词,是fit in a musical tone,把一个音乐的曲调填上歌词,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知识,但是基本的知识在大礼堂上不能讲,别人说你浪费时间,但是这是基本功,我们要知道。李白这首《忆秦娥》非常有名:

《忆秦娥》

李 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biè)


乐游原上清秋节(jiè),咸阳古道音尘绝(juè)。

音尘绝(juè),西风残照,汉家陵阙(què)。


“箫声咽”,这个“咽”不能念成“咽喉”的“咽”,得念yè,是个入声字。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有一个秦地的女子,她在一个小楼上,因为她怀念一个人,她晚上梦醒了就怀念这个人。“咽”就是呜咽的声音,吹箫的声音。“秦楼月”,这个在格律上是要重复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每一年杨柳绿的时候,我就想到我在灞陵送走的那个我所爱的人,我们在灞桥上送别。

乐游原是唐朝长安城南的一个高原,很多人说登上乐游原可以看见整个长安城。杜牧和李商隐都写过《登乐游原》。“乐游原上清秋节(jiè)”,乐游原上那个凄清的秋天的节气又到了,“咸阳古道音尘绝(juè)”,可是我送走的那个人,从咸阳古道上走的那个人,消息断绝了。“音”没有音信,“尘”没有踪迹。“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这是牌调规定要重复,也表现你的感情的悲哀更深一层。

现在只剩下什么呢?走的人没有回来,我思念的那个人不见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只剩下在秋风之中,落日的斜阳照在长安城的城楼上。我们说汉唐都建都在长安,所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一首词,无论如何是一首绝妙好词,而且这首词所写的,不止是男女之间的相思怀念,从这首词整个的内容情感来看,它写的很可能是“安史之乱”以后,整个国家破亡的悲哀,唐玄宗出奔到四川,新皇帝登基在灵武,长安城沦陷了。如果只是男女的悲哀,它不会写“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们曾经的古都现在沦陷在胡人的手中了,我们逃到四川的皇帝,远在灵武的皇帝,什么信息都没有。

这绝对是唐代的一首绝妙好词,但是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你一定要读出入声来,才能传达它的悲哀,才能够传达词调的美感。

大家要知道,为什么我在读词读诗的时候,要把它读成合乎诗词格律的声调?因为你把它的声调减去了,就等于把这首诗一半的生命给它抽空了,所以我一定要提倡读诗词要合乎平仄。


叶嘉莹先生辅仁大学毕业证


我读的不是古音


《给孩子的古诗词》出版以后,很多人就提出来,说我读的是古音,说我们现在说话就是普通话,为什么要读古音。我说了,我读的不是古音,中国的古音,从《诗经》《楚辞》,那个真的是古音,有专门的书讲,比如《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都是有很多讲究的。

我不是古人的读法,我只是因为诗词本身有它一个平仄的格律,我们应该尊重这个作者他原来给这首诗的声音。因为感情一定是跟声音结合在一起的,你不把它的声音读正确了,你就把这首诗的感情、感动的力量减少了。


2002年与席慕蓉在叶赫河畔

我们读一首诗,不是说要回去读古人的声音,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古诗的生命里边有声音的一部分,我们要把作者借声音传达出来的情意,我们用声音也能够表达出来。我所读的只是我所体会的古人的诗歌从它的格律里边它所传达出来的情意。比如《忆秦娥》,就是要在声音里边把作者的情意传达出来。

读者给我提的意见还有一点,说:

从中国历史来看,所谓古音是随时代而变化的,叶先生认定的标准是怎样的?

我读的不是古音,唐朝有唐朝的音,宋朝有宋朝的音,周朝有周朝的音,我没有按照它们的音来读,我只是按照字本身的平仄的调子来读。因为古人作诗的时候,有一个平仄的格律,我们要用声音,把他们掌握的声音的美传达出来,但是我读的不一定是杜甫当时的声音,也不一定是李白当时的声音,而是它们从格律上传达出来了这样一种感情,我们要用正确的平仄的声音来把它读出来。


吟诵从幼稚园就可以开始


提问的人还说了,用古音来读诵,是不是需要对于古诗词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才可以的,对于初学古诗的人,是不是不是如此呢?

我在温哥华教过幼稚园的小孩子(点击查看《叶嘉莹:我给幼儿园的小朋友讲诗》),我就告诉他们,诗有一个调子,我们要用这个调子来读,这些小孩子就都用这个调子来读。为什么我们现在的学校培养不出能够写作古诗的人,就是因为他们丢掉了这些调子。


1997年在温哥华为幼儿讲古诗

现在的学校只是训练一些能够应付考试的人,给你一个标准答案、标准读音,根本不管诗里边的感情,根本不管音调的美跟诗歌的情意有什么关系,根本不管。我们现在的教育,就是训练一批应付考试的人,研究所就是训练一批会写论文的人,应该怎样查资料啊,现在反正也有电脑……

不是真正叫你像古人一样地吟诗读诗,你所体会的是真正古人的情意,你就自然会作诗了。尽管中小学课本选了很多诗,考试的时候也会默写,可是学生对于诗完全没有体会,完全没有了解,而且这个责任不完全在学生,是在于老师。所以我在很多年以前来到南开的时候,我们曾经开了一个班,是年轻教师的培训班。张静知道,我曾经到扬州的“亲近母语”做过一次讲演,听讲的也都是老师。应该从老师开始了解诗应该怎么教,不然我说这么读,老师说不对,我们就是按照普通话来读的,所以老师也永远不会作诗,他教出的学生也永远不会作诗。

先不用说作诗,没有能够真正体会诗歌里面的感情和生命,所以中学就是训练一批能够应付考试的学生,大学就是能够用参考资料搭出论文的架子就好了,你真正研究了什么学问,你对于学问对于诗歌有什么真正的体会,那不管……这是我们教育应该反省的一个问题。所以古诗词吟诵不是说要多大才能学,我从幼稚园小朋友就教他们这样地读诵,我也教他们吟唱,所以这个要从老师培养起来。


要培养诗人,

而不是只会考试的学生


读者还说,在现在的中小学教育考试体系中,用普通话讲授诵念古诗词是绝对的主流,那就是说现在的中小学的教育考试里边是有考古诗词的,如果推行叶先生的吟诵体系,会引起评判标准的混乱。

就是说,都说“清秋节(jié)”,你说“清秋节(jiè)”,这个就引起了一个标准的混乱了,如果考试让你注音,你注第几声?所以这个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你要学真正的诗歌的吟诵,还是为了一个考试的标准?

其实这个只要你从小孩子,跟他说明白了,如果你从小就这么读,他自然就会了。而且不但他会读了,他读诵久了,你再教给他吟唱,他们将来就会出现很多诗人。

我说的是旧诗的诗人,我可以顺便讲一讲新诗。本来胡适之先生倡导白话诗,可是你要知道有的时候你用大白话说起来,它就没有诗歌的意思,你完全说一个白话,比如说今天天气很好,这朵荷花很美丽,它就没有很多诗的感觉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新诗也并不是大白话来说,他们用很朦胧、很模糊、很颠倒的句法来说,因为你说成大白话,就没有了诗的感觉。所以台湾写新诗的诗人像痖弦先生、洛夫先生,他们的诗可以去看一看,都不是大白话,因为你完全变成大白话,就没有诗歌的感觉。


1979年初抵天津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

还有我说我到南开来,是李霁野先生请我来的,李霁野先生是外文系的主任,他以前在辅仁大学教书我认识他,还有他的好朋友台静农先生,是我在台大教书的时候中文系的系主任,他们俩都是鲁迅的学生。台先生跟李先生亲自告诉我说,他们当年反对旧诗,都写白话诗,但是老年以后,李先生、台先生没有一首诗是白话诗,他们留下来很多诗都是古典诗歌。台先生留下的古典诗歌,我给他写的序言,有几首非常好的诗,那种意境,不是大白话能够写出来的,而是只有古诗才能够表现的。

我是希望我们如果真能保持一个诗歌吟诵的传统,那我们将来就能培养出来很多的诗人,而不是一些只会考试的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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